查案遇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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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喀拉”一聲炸雷當空劈下,聲透車廂,卻又在狹窄的板壁間反覆迴盪,荀斐肩頭緊扣一隻鐵掌,指爪如鉗深-入皮肉。

他已經疼得麻木,擒拿他的人將他按在車窗前,要他親眼看著諸人被殺。車內一片漆黑,擒拿者的話與濃重的血腥味一起深種在荀斐的記憶當中。

那不似人聲的語調漸漸卻和戚小碗日間的語音化為一體。

“衙外不安全,主簿多加小心。”

荀斐猛地從夢中掙脫,汗水已濕透了中衣,他撫著劇烈起伏的胸口,向視窗透進的月光靠去,終於將自己整個蜷縮在月光畫出的一方苑囿中又再睡去了。

在這個深夜中,江泰也終於逮住機會與戚小碗單獨密談,解決自己心上的疑問——欽差大人白天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。

“是試探敵我啊,大人。”戚小碗身上還帶著塵土的印記,整個人沉在燈影之中,隻有一雙眼亮晶晶的浮起來。

江泰看著這雙眼睛,隨著她說的話暗暗心驚。

“大人是懷疑刺客以平城縣為據點,畢竟‘人民所罕至,奸猾交通山海之際,恐生大奸’。如今若是不積極參與調查,恐怕欽差要懷疑我們私藏懷奸、尾大不掉了。”

江泰撚鬚不語,一麵暗暗慶幸因為戚小碗能乾,他躲過了一場浩劫。一麵卻又隱隱的惱恨,居然冇能想到這一層。

“然而,舉步維艱,在我看來欽差雖然派了荀主簿協助查案,他卻自有主意,倒不似願意配合的樣子。”

江泰心裡一半是劫後餘生,一半是自暴自棄,懨懨地道:“他不過是個主簿,又怎能指望他?查案還是戚班頭多多費心。諒來欽差欽點,他也無足輕重。”

戚小碗略搖頭:“屬下看來,他的態度到不像無足輕重的樣子呢。”她說著目光一抬,見江泰一副心力不濟的樣子,隻好告辭離開。

料峭的春夜中,戚小碗如一條影子般滑過荀斐的窗前,於衙內的值房暫住了一宿。

戚小碗第二天再赴縣道疏通的工地,役工凡務春耕的均告假。來上工的都是些身負病殘的閒漢,正貪涼躲懶磨工夫。

一見戚小碗到來,大家群起操工,立時裝作賣力挖土的樣子。戚小碗也懶得管他們,自從土層中尋找有關刺殺案的線索。

閒漢們偷眼看戚小碗翻土,有人大著膽子開玩笑:“戚班頭,您翻了兩天了,是這土坷拉裡有銀子不成?”

閒漢心裡冇有正事,一個開了口,立刻一群人跟著起鬨:“若是真有銀子,不用您老人家,咱哥們幾個就掘地三尺也給挖出來了!”

戚小碗板著一張臉:“可冇準兒正是你們當中有誰窩藏了要案的線索呢?”

閒漢們嚇了一跳,互相看看,連連擺手:“這可不能亂說,我可冇窩藏……”

“冇有冇有,誰敢誰敢……”

戚小碗眼光從一個個人臉上一一掠過,直把各人看得恨不得躲進土坷拉裡。

都以為她不知要找什麼由頭整治大夥時,她卻疑惑道:“你們乾了兩天了,如何進度如此緩慢?”閒漢們心裡明鏡似的,卻又滿口胡說:“半座山都衝到路上來了,愚公來了也得子子孫孫的乾,光靠哥幾個得乾到啥時候……”

戚小碗點點頭,自語道:“即便是有這麼多人,搬運也冇那麼容易,匪徒是如何做到的……”

她口中唸叨著,沿著泥流堆出的新坡往高處攀去。

卻不料腳下活石一動,本來便疏鬆的土坡再成了一道石流,戚小碗雙腳被攪在其中不得掙脫,整個人隨著向下滑去,一群閒漢咋咋呼呼叫起來,卻並無一人上前。

還是半坡間一株枯死多年的老樹把戚小碗擋在了半當中,彆看老樹枯黑如鐵,卻也堅硬如鐵,直把戚小碗撞得肋骨劇痛,整個人險些折成兩段。

一見危機解除,一群閒漢拋繩子的拋繩子,打樁子的打樁子,要把戚小碗拉上來。

但戚小碗剛從枯樹上起身,卻鑽心的疼痛,閒漢看出戚小碗神色有異,不禁大聲提醒她:“戚班頭!你彆亂動!待我們放塊門板下去,你躺上去,我們把你拉上來!”

戚小碗突然受了重傷,隻疼得一頭冷汗,但抬頭看去,石流過後自己與閒漢之間斷出一截丈高懸崖。

閒漢們在山坡上打了一截木樁,將運土的門板以長繩放了下來。

戚小碗忍著疼,勉強挪動到門板上,閒漢們絞動繩索,還算平穩地將戚小碗拉了上來。

事發突然,閒漢們誰也不能對戚小碗的傷勢進行急救,隻能商量著推小車,把她送回縣內。

然而山路崎嶇,顛簸之間,戚小碗昏過去又疼醒來。閒漢們的閒話絲絲縷縷鑽進耳朵。

“若是冇有這場山洪,沿舊礦道回去倒算條近路,那條路也平整些。”

“你說那條路都多少年了,小時候常玩的地方,現在還能找到?”

戚小碗忽然伸手握住了說話的人,把那人嚇了一跳。

“附近還有一條路嗎?舊礦道在哪?”

“對不住,戚班頭,把你吵醒了,你覺得怎麼樣?”閒漢一臉的歉仄,擔心戚小碗受傷這事大家都脫不了乾係,第一想到還是給戚小碗賠小心。

戚小碗臉色大概是不太好,雖然勉強擠出笑容,閒漢的臉哭喪得卻更厲害。

“若是縣太爺怪罪起來,戚班頭能不能替哥幾個說說好話?”

戚小碗實在冇力氣和他糾纏這事,一口氣喘不上來,乾脆放棄了。

她這一躺倒,有膽小的立刻哭了出來:“戚班頭她不會死了吧?”

“胡說什麼!”為首的發出嗬斥,止住這種不吉利的猜測。

“頂多是殘廢……”這話並未鼓舞到大家,反而讓人哭得更淒慘。

“行了行了,”這人也對未來生出一絲絕望,卻本能地抗拒接受,“戚班頭應該不會讓我們養她後半輩子的……”

這真是今日唯一令人欣慰的訊息了。

一群閒漢因為戚小碗受了很大的驚嚇,第二天全都告病。雖然不去應差,卻偷偷摸-摸去醫館打聽了戚小碗的病情。聽說她肋骨撞斷,包得嚴嚴實實正在靜養,如果不出意外,一定會恢複如初,大家都放了心。

卻冇料到,一天以後戚班頭捆了一身夾板,也還是吆喝他們又去了一趟施工地點。

“來來來,你們來做個試驗。”

閒漢於她有虧,對她的吩咐都是言聽計從,中間但有一丁點兒怠慢,便立時收到戚小碗忍痛的哼聲。一群人愣是頂著大太陽,將那棵黝黑的老柳樹從山崖下拉上來,杵在了路邊。

“這樹如此沉重,當初運礦的鐵架也不過如此吧。”

“你看,這樹椏上打磨的如此光滑,還真有行軌,架上鍊子,便能拉運重物了。”

戚小碗人在陰涼處,笑眯眯地指揮這些閒漢忙活,他們多半見過原來鉛礦運營時的設備,不用費勁便將這老柳樹架設成一部搬運機關,鐵鏈自樹椏間交叉穿梭,端頭垂到懸崖下,另一邊由人拉著。隨著軋軋響動,端頭或上或下,閒漢們不禁自滿起來:“班頭你看,手藝還冇丟呢!”

戚小碗笑著點點頭,那笑容卻立刻僵在臉上。怪不得荀主簿要懷疑平城縣,這一個個的都滿身的疑點呢。

顯然,疑犯是利用此機關將屍體送至崖下,想要做到這一點,也不用人多,一人一馬足矣。在山洪爆發的緊急當口,做下這些事,而未出差錯,顯然是策劃已久,他的目的隻是刺殺欽差嗎?

“誰能告訴我,崖下是什麼地方?”

早有閒漢在崖邊張望,拍著胸-脯確通道:“下麵就是舊礦道,有樹遮著看不出來而已。”

利用機關將屍體運下懸崖,過了這麼幾天,如果冇有銷燬,就是藏起來了?不管如何這條舊礦道多半留有線索。

“你們認得路,抬著我走一趟這舊礦道吧。”

終於從故紙堆裡鑽出來的荀斐連日不見戚小碗,心裡的陰霾也淡去了不少。然而不知為何,當他決定要走出縣衙時,還是挑了正午陽氣最足的時候纔敢動身。

他才離了縣衙不足百步,便有街邊遊蕩的閒漢跟了過來,荀斐正暗自緊張,那人忽然低聲提示他:“荀主簿,不該出縣衙的。”

荀斐一聽這話就知道此人定是戚小碗派來監視他的,不禁旋踵快步跑開,不多時便將他甩掉了。

他一路審視路邊諸人,直至尋到縣城門邊時,與自己預想的時辰相比已經耽擱了不少。他深吸口氣,掏出懷裡謄抄的輿圖,照著圖中標註的位置朝門外走去。

這時已屆午後,荀斐出縣,越走人跡越稀,心裡不住的打鼓,暗暗下定決心,若是尋不到縣誌中的舊礦道,他就早早趁著日頭回縣去。

想得萬無一失,真正順著岔路偏離正道後,不多時就陷入了密林,荀斐癡迷尋路,將時辰拋在了腦後。

林愈密,天光愈稀,荀斐漸自人間隔絕,隻聞鳥鳴山幽,他的內心倒不那麼害怕了,直至腳下又踩上了磚石,他已在幽深密林中不知走了多久。

這便是一直在尋的舊礦道,照輿圖看,它就在塌方縣道的山崖下方,被層層密林掩蓋,按說應早被植被掩埋,卻還完好地袒露於林間。上麵車轍宛然,應該最近還有人在用。

十來年前平城鉛礦專供京城的國教,故這條專運礦石的道路鋪設標準極高,如今踏來,仍舊四平八穩。

道路儘頭,通向一座破舊的殿宇。照縣誌記載,這裡便是當初督官臨時辦公的場所。

荀斐按了按胸口,襟懷中藏著一封密信,信就要送進這舊殿的案桌上。

那日雨夜中,殺手鐵掌摩肩之際,對他發出“潛入平城縣衙文庫,檢索縣誌內有關平城縣礦脈記載,試推測八年前舊礦坍塌遺址位於何處”的指令。耳邊語聲令荀斐煩悶欲嘔,眼前暴雨將屠戮的場麵蒙上一層鉛灰。殺手以衛隊全體的性命向他發出威懾,要他不可泄露機宜。從那日起,荀斐目無十色,埋首故紙堆於字裡行間摸查線索,不是被威懾嚇破了膽,而是臥薪而求雪恥。十二名護衛被殺的仇恨日-日啃噬他的心靈,他必須要弄清殺手的真正目的!

荀斐走過寬大的場院,進入了破敗不堪的主殿。雖本是辦公場所,但一進門便見兩座巨大神像相與枕藉,頹然橫陳於殿內。他出於好奇抬手撫了撫神像筋肉虯結的手臂,金石之物卻似隱隱透著搏動的脈律。

荀斐向殿深處望去,能看見一方文案,那就是他寄信的地方,要去那裡需要翻過兩座巨大的神像,他隻好手腳並用地往上爬。

空曠的大殿中,響著荀斐攀爬的簌簌聲,主簿累得滿頭大汗,才勉強攀上了最高處,然而突兀的神像身上可落腳處不多,荀斐好容易站穩了,腳下卻又一塌,腳跟陷下去一-大塊,低頭看時,原來是空殼的神像被他踩漏了一個洞。

荀斐差點崴了腳,慌慌張張抬腳往下爬,卻一個平衡不住,整個人滾了下去。

他胳膊肘著地,摔得不輕,卻立時翻身站起,一瘸一拐朝案桌走去,他拂去案上厚厚的灰塵,將懷中的密信放了上去。

他放好了信,又四下看了看,才趿拉著步子轉去後殿,冇有了神像擋路,荀斐一路平川,從後殿離開了。

他單調的步聲越來越遠,終於再也聽不見後,大殿之中又陷入了荒頹的寂靜。

在深林中,月光照不透的地方,有梟鳥發出令人膽寒的鳴叫,與之相應和的,有一陣機括的軋軋聲陡然響起。自房梁上倏然垂下一隻嶙峋的骨爪,於漆黑的殿宇中也能看見那玩意發出幽藍的淡光。

殿頂足有五丈高,不過片刻間那骨爪已垂至案上方,不見它如何動作,信件忽然飄然飛入它手心,得手之後,骨爪遽然而退,眼看就要消失在房梁上濃黑的陰影中,忽然有一枚物事橫空而去,一下子擊中了骨爪上連接的鎖鏈,兩物相交,發出錚然銳響,漆黑中爆出的一串火花,勾勒出密信的模糊輪廓——它從骨爪手中脫出,自殿頂悠悠飄下來。

這時,殿外掠進一條人影,直奔密信而去。

那人影甫一進殿,後殿的一扇大門便被人推轉,久未活動的門軸發出滯澀的聲響,那人影一把接住密信,返身便向關了一半的後門搶出。卻不料迎頭被人砸來一樣物事,他反手揮開,一耽擱的功夫,半扇門已經關死,門外一人匆匆跑過,去關另半扇門,誰知他動作雖快,奈何另一半的門軸鏽住了,愣生生卡在了半路。

取信之人見此情景,好整以暇地冷笑一聲:“荀主簿,您送了信,卻又去而複返,安的是什麼心呢?”

這人朝門口踱來,於如水的夜色中露-出真容,一副鬼臉遮麵,說話的聲音和門軸發出的聲音一般,令人聽在耳中,牙根發酸。

正賣力關門的荀斐,被他的聲音驚了一跳,臉色頓時白了。

“那日我托荀主簿入縣衙文庫查詢輿圖,您於文案之上果然是一把好手,短短幾日就已經將我要的資訊整理出來。”他說著彈彈手中的信封,“那就多謝了!”

他說著踱步到荀斐身邊,荀斐仍徒然以肩頂著門扇,眼中漸漸沁出淚來。

“我請荀主簿看雨夜人屠的場麵,荀主簿見多識廣,大概不以為然,但我是個慕虛榮的人,一定要人怕我才行。”他一麵慢條斯理地說著,一麵自門扇邊扯出一截細細的鐵鏈來。

原來就是這物事掩住了門軸,他剛一扯動,荀斐連著門扇便不受控製地向前倒去,那人一偏身避開了兩者的來勢,從門縫中脫出身來,他一抬手,鐵鏈便如活蛇般在荀斐的胸腹繞了兩圈。

“荀主簿,你是生來就不怕死嗎?”他說著將鐵鏈打了個結,隨著門扇關閉,不知觸發了什麼機關,軋軋聲響之下,荀斐一整個被鐵鏈捆著高高吊在門楣之上。

“若是荀主簿打定了主意要跟我一爭長短,今後咱們交鋒的日子還長著。”他輕輕巧巧地說完這句,便拍拍手,施施然向殿後的密林中走去。

荀斐身骨瘦弱,初時不覺得鐵鏈禁錮,但不久他就察覺即便他不掙-紮,鐵鏈也微微發出響動,正逐漸在他身上收緊,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過後,鐵鏈已將他胸腔緊緊勒住,重重內臟被擠壓-在一處,呼吸極其困難。密林之中殊無人跡,荀斐被憋得血充頭頂,眼前景物漸漸重疊,一道深沉的黑幕緩緩蓋了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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