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新婦進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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殘陽褪儘,新月已勾上枝頭,淡淡的清輝如水流淌,給窗牖內的綵繒掛帳鍍了一層霜色。妝蟒繡堆的楠木錦榻上,薛家新婦手執卻扇而坐,絳紅官綠交疊的婚服上滿繡著吉紋和珍寶,紅燭高照,端的是金翠耀目,貴氣非凡。卻扇下女子秀眸微闔,長睫投落出一道漂亮的弧影。隻是臉上不見任何情緒,仿若一隻美好又安靜的瓷偶。直至一道莽撞的推門聲響起,燭火燎動了她的眼波,這才顯露出幾分冷豔與鋒銳來。薑念晚知道,是自己那便宜夫君應付完前院的賓客,要來同她洞房了。薛淮今年二十有五,是上京城最有名的紈絝。祖父定國公位列淩雲閣十六功勳之首,父親薛博遠官拜兵部尚書,長姐薛貴妃寵慣後宮。正是這樣煊赫至極的門楣,纔將他縱得無法無天。單是來京短短時日,薑念晚就聽聞了兩樁與他相關的命案:一次是薛淮強占良家,縱容手下打死了人家相公;一次是薛淮鬨市縱馬,踢死了一對父子。然而礙於薛家勢力,最終都是賠錢了事。這樣一個明火執仗、恣行威福的惡少,如今就與自己同處一室。門縫裡灌進來的風裹挾了令人厭惡的酒氣,薑念晚才蹙了下眉,擋在麵前的那柄卻扇就被來人粗魯地揮開了!“還藏什麼藏……你今晚就是、是我娘子了嘿嘿嗝~”薑念晚遮了口鼻,清眸微抬,便看清了眼前這張臉。薛淮雖算不得英俊,但也並非凶神惡煞的長相,攜著幾分銅山金穴裡浸淫出的貴氣,隻是這會兒眉歡眼笑的晃著身板兒,顯得有些猥瑣。見明豔逼人的小娘子目視著自己,並不羞赧閃躲,薛淮越發大膽起來,向前欺近:“快、快讓夫君我親一口!”說著,便朝榻上撲去。到底是一個清醒一個迷糊,薑念晚隻將身子稍稍一錯,便叫薛淮撲了個空。就聽“哎喲”一聲,直直栽進了一堆棗子花生裡。他今晚屬實飲得不少,動作遲鈍不說,一挨著床就再也無力爬起,隻迷離著一雙眼,出聲詰問:“怎麼……薑念晚你人都進了門兒,還、還想悔婚不成……”薑念晚壓根兒不理會他,徑自起身拉了下銅鈴,便有候在門外的女使進來,手中捧的托盞上擺著醒酒湯,和一碟飴糖。薑念晚伸手取了醒酒湯,睨一眼爛泥一樣的薛淮:“郎君,喝藥了。”薛淮皺了皺眉:“喝、喝什麼藥!大喜的日子——”正說著,一隻柔荑倏忽撫上他的麵頰,長指在腮邊輕輕一劃,便攫住了他的下巴。這輕佻的動作甚是撩人,立時便勾起薛淮腔子裡的一團火,激得他熱血沸騰!然也就在下一刻,“啪”一聲脆響,下頜骨就這麼被卸掉了……薑念晚毫不費力地將一整碗藥湯給他灌了下去,空碗還回托盞上時還冒著熱氣。她順手拿了塊飴糖塞進自己嘴裡,這纔將縈繞鼻端的那股酸苦氣壓下。“青枝,藥渣小心處理掉,彆叫人發現。”被喚作青枝的女使忙不迭點頭:“姑娘放心,都已處理妥當了。”說罷,覷了眼漸次昏迷的薛淮:“隻是姑娘,這加了安神藥的醒酒湯雖可讓他安分至天亮,可等醒來記起新婚之夜並未同您……隻怕還是會不依不饒。”“無妨。”薑念晚知她所指是圓房一事,徐步走到一張朱漆小幾前,將熏爐裡麵的香丸換了,端回榻旁,手掌輕輕扇了扇。香風徐徐飄向床榻內側,很快,薛淮的臉頰上便浮起兩抹詭異的潮紅。“千兩金風起,枕上春夢中。”薑念晚唇畔浮著笑意:“這香可是我精心給他準備的,待明早醒來,隻會記得芙蓉帳暖,你濃我濃。”青枝掩唇:“還是姑娘有法子。有了這東西,在薛家的這段日子您就可高枕無憂了!”等差不多了,薑念晚便將香爐滅了放回小幾上,懶懶打了個哈欠。一邊拆卸著頭上的簪環,一邊吩咐:“將他拖到淨室去吧,待明日我起了,再將他拖回來。”一整日她耳邊都是那些吹吹打打,如今安靜下來,倦意便鋪天蓋地襲來。青枝有功夫在身,手勁兒大得出奇,應了聲是,單手拖起薛淮就往淨室裡去了。翌日辰初時分,薑念晚已穿戴齊整地站在了三槐堂外。堪堪過了年節,正是春寒料峭之時,風颳過瓦楞帶起一陣幽咽,似一聲聲淒愴的悲歎。薑念晚聽著,無端就走了神。寧媽媽從堂屋出來時,臉上堆著笑,眼風裡卻藏著譏誚:“隻怕娘子還要再等上一等!”薑念晚驀地收神,恭順稱:“是”。寧媽媽道:“夫人昨日忙著招呼那些世家貴婦,大抵是累著了,夜裡犯了頭風,早起也未見好轉。這會兒正喝著府醫剛煎好的散偏湯呢。”說這話時她不住地審視薑念晚,末了又試探一句:“不過娘子若是等得累了,大可先回去,老奴給夫人回稟一聲,想來也不至怪罪。”薑念晚忙道:“那哪兒能呢?今日是我頭一回給翁媼敬茶,豈敢躲懶。遑論母親犯了頭風,我更應侍疾在側。”寧媽媽牽著嘴角笑了笑,涼涼點頭,回屋覆命去了。薛家的仆婦都敢給新主子臉色瞧,青枝不滿地小聲嘟囔,薑念晚抬了抬手示意她噤聲,而後便聽見屋裡飄出一男一女的對話:“我說夫人啊,差不多就行了~既然進了門,往後便是一家人。”“一個小門小戶的孤女,能到我們薛家來做正頭娘子,還有何抱怨的?就算是我這個做婆母的有心讓她站站規矩,又如何?”“她父親在世時,到底也任過庭州官醫提舉司的提舉。”“哎喲喲,秩從六品的提舉之女,嫁給淮兒還屈就了不成?”“你自己養出來的兒子,屈不屈就你還不清楚?這些年淮兒諢名在外,每回說親,人家一聽他鎮日眠花宿柳,未及娶妻便先養了七八房外室,立馬就給嚇跑了!難得薑氏女貌美貞惠不介懷這些,你就彆橫挑鼻子豎挑眼了。孤女又何妨,倒少了那些攛掇生事的姻親,再說若非她爹孃相繼離世,人未必肯來趟這渾水。”……聲音隔著簾櫳與門扇,尋常站在屋外該是聽不真切的,然薑家世代深耕方書,最重頤養,薑念晚自比常人更耳聰目明一些,是故將話聽了個明白。清冽的眸子裡不禁生出兩分情緒來,隻是轉瞬又被她壓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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